一張便條
在經管學院工作的一大特點,是接觸的人多。接觸的人多了,往往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怎麼留在學校當老師了?
那天,美國聯合技術公司中國研究中心的總經理趙國權博士來訪。聯合技術公司設立了容闳獎學金,除了獎勵品學兼優的本科生外,另外還建立了“容闳技術管理獎學金”,支持中國技術管理方面的教學和研究,我到美國念書就是容闳獎學金資助的。趙博士原來在康列狄格州的公司本部工作,我後來實習也在康州,我們就這樣認識了。記得實習剛開始的時候,趙博士還主動請我們幾個窮學生吃過一次飯,帶我們熟悉那裡的環境,教我們如何适應在美國大公司的工作,對我們幫助很大。那天他們在清華的正式活動結束之後,我盡地主之宜,帶着趙博士一行參觀校園。
經過老院館(現在的文南樓)的時候,趙博士就問起了這個問題。正琢磨怎麼回答,見傅家骥先生從南北主幹道上過來,略微有點駝背的身闆,灰白的頭發,走的速度很慢,仿佛還在思考什麼問題。我們一行人停住,等傅先生過來,問過好之後,傅先生繼續沿着林蔭道回家。我接着向趙博士介紹,傅老師是我國五十年代留蘇的副博士,是我國技術經濟學科的三個學派之一的代表人物,退休之前是經管學院的教授,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成員,在學術界享有很高的威望。趙博士的一個助手說:“看不出來呀,你要不說,我還以為是個一般的退休老頭呢。”
其實,我沒有聽過傅先生的課,對傅先生的學術也所知甚少。現在想起來,在他退休之前,跟他也沒有直接的接觸,唯一的一次間接的接觸也僅僅是由于一件小事。因為這件事,我對傅先生至今仍懷有一種發自内心的敬意——也許,潛意識裡,這件小事還影響了我對教師這個職業的理解。
我本科是學工的,在企業工作幾年後到經管學院讀研究生。那時候其實也沒有好好念書,到二年級時候還去兼職做财經記者,采寫與工程、技術有關的财經新聞。一天看到院館貼着一張海報,是傅老師指導的博士生楊武的論文答辯會的通告,主題是專利與知識産權保護。我對這方面的研究所知甚少,不過跑新聞時接觸過這方面的一些資料,還有點興趣,所以就去了。答辯會先是論文報告,後來就是提問。一問一答之間,氣氛非常熱烈,以至于答辯會結束後,大家意猶未盡,就在那個會議室開起了讨論會。我聽得興起,加上與楊武所持的觀點有部分不同,就想加入讨論,但猶猶豫豫終于沒有發言。一來自己其實并沒有做過研究,别人發言的時候都是從研究文獻出發,我卻說不出自己想法的根據,多少有點心虛;二來,在座的都是我的老師和一些博士生,自己作為一個剛剛轉行的研究生,其實也很膽怯。記得最後,傅老師感謝所有參加讨論的人,并說論文答辯通過了,研究并沒有結束,希望大家繼續讨論,繼續研究。
從答辯會回來,我心有不甘,就把自己的想法整理了一下,寫在兩頁紙上。寫出來後,心理仿佛有了點自信,就想找楊武交流。這時才發現如何找到楊武是個問題:我既不知道楊武的住址,也沒有楊武的電話,隻隐約知道他好像在專利局工作(那時候也沒有電子郵件)。唯一的信息就知道他是傅老師的學生。于是,我另外找了一張小紙片,給傅老師寫了一個便條,大意說我是經管學院的學生,聽了楊武的答辯會,有一些想法,想跟楊武交流,但不知道怎麼聯系楊武,就把想法寫下來,請傅老師轉交,等等。寫完以後,與那兩張紙一起,用曲别針一别,就塞進了傅老師的信箱。
接下來的幾天,除了上課之外,天天出去瘋跑,就把這事給忘了。直到有一天,同宿舍的同學從系秘書那裡回來,給我帶來一個大信封。這是一個雜志社寄雜志用過的,土黃色的牛皮紙上還有“傅家骥收”的字樣。這一行字被劃掉後,下面寫着,“請轉朱恒源同學傅家骥托”幾個大字。我打開一看,是一篇關于知識産權保護的文獻,上面還有一張便條。便條的背面是一個複印的歪歪斜斜的收條什麼的,顯然是用過的廢紙。正面則整潔幹淨,隻用鋼筆寫着了了數語,卻充滿了近三分之二的紙面:
朱恒源同學:你對楊武同學論文的意見我已經轉給他了。轉給你的是一篇相關的文章,希望能對你有所幫助。我已經告訴楊武,讓他找你交換看法。你也可以找我讨論。作為楊武的導師,我要感謝你對他的論文提出寶貴意見。傅家骥。
讀了那篇文獻,我有些不好意思,知道自己的看法其實過于偏頗。與楊武的讨論,有過好多次,包括他後來回學院開設“知識産權管理”講座的空隙,我們還經常“交換看法”。不過,我卻一直沒有找傅老師請教這個問題。其實傅先生退休以後,我與他倒有過好幾次接觸,都沒有提起此事——我一直也沒有做這方面的研究,生怕自己信口道來,惹得傅先生拖着老花鏡再給我到處找文獻,那樣我會内疚不已的。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趙國權博士他們聽,完了,他們也沒有繼續追問我的職業選擇問題。在中國和美國都受過教育的趙博士沉吟了一會,隻說了一句:“國内的老師,真好”。
這件小事,傅先生從來沒有跟我提起過。也許對他而言,這件事是如此平常,以至于他壓根兒就不記得;于我,這件小事卻一直不敢忘記。當了教師後,時時還會想起:或者走過學院的前廳,偶爾經過陳岱老雕像的時候,或者是在咖啡廳午餐,聽李子奈老師細說“當老師的任務之一是幫助學生”的時候,又或者,深夜離開辦公室,回頭瞥見那些依然亮着燈光的窗口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那張便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