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謝德仁: 精神領域對話
——訪清華經管學院會計系教授謝德仁
采訪謝德仁,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個下午,他漫無邊際的談,我心無旁骛的聽,靈魂好象随時會飛向窗外,飛到更深遂廣闊的天籁。這實在是妙不可言,仿佛有種在人世間出入的快感,因為輕盈通透所以無比的自由。
對自然保持敬畏
這位年輕的會計系副教授是安徽徽州人,人們常說:尋夢到徽州。謝德仁記憶中的家鄉山清水秀風景怡人,是一個很有文化的地方。而在我看來,好山好水通常都是孕育才子佳人的所在。
謝德仁是在徽州秀麗的山川裡度過他的童年和少年的,提起家鄉,他的眼睛異常晶亮,而我也依稀從中看到了草木的枯榮,四季的變遷,看到了一個頑皮少年,奔跑在壯觀的山野裡,上樹掏鳥,下水捉魚,摘盡山間野果,偷人家待收的闆栗,居然還學會了一手做豆腐的本領:一種樹葉包上木炭,用手帕裹緊,形成碳酸鈣,就可以做出純天然的綠色食品,甚至還有與毒蛇交戰的驚心動魄……農村的孩子有辛苦的一面,也有快樂的一面,雖然隻有到過年時才有一身新衣,一年到頭吃不上白米飯,大人給一分錢就高興的不得了……但是大自然這個巨大的寶庫,卻為他提供了豐富的物質财富和精神愉悅,謝德仁說從這一點來看,他們比現在的孩子要富有得多。
也許是因為極其自然的成長環境,培養了謝德仁始終對自然保持敬畏的态度。現在的家鄉雖然比以前富裕了很多,自然環境的破壞卻很嚴重:由于鋤草劑和農藥的推廣,森林裡的鳥少多了,河裡的魚也難得一見。謝德仁感歎說:人實際上是搞不清楚自己需要什麼。他覺得人與自然始終是一個矛盾體,人的效用函數很受周圍其它人的影響。他這樣解釋自己的觀點:在整個社會都用家裡的幾大件來衡量生活質量,并且這種标準不斷變遷的時候,社會中的人必定要追求這種物質滿足,而在農村又沒有别的資源可以利用,大家就隻好去砍木材,挖山菜。如果鼓勵評價整個社會生活質量的标準是看你呼吸的空氣中氧氣的含量有多少,那麼人與自然的關系就會全然不同。敬畏自然的謝德仁認為: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和對話終歸于無言,永遠不會找到答案。
樂觀是有基礎的
和所有老師的辦公室相同,謝德仁的小屋裡最多的就是書籍,不同的是,高高的書櫃旁邊戳着一副看起來做工精良的拐杖,因為經年久月的磨擦,頂部顯得異常光亮,這是他行走的工具,并且伴随了他很多年。
謝德仁兩歲時得了小兒麻痹症,更醫學一點的叫法是脊髓灰質炎,早先隻能在地上爬,手術之後,可以用手叉着雙腳走路,因為是在鄉下,父母沒有太多的時間照顧,倒也養成了他從不怨天尤人的個性,雖然行動伴随着很多障礙,但是照樣和别的孩子一樣跑跑跳跳,上山下水無所不能,六歲起就會遊泳,暑假常常在水裡泡上一整天,中午偷地裡的黃瓜充飢。謝德仁在家中排行老大,于是帶着弟弟妹妹們出去闖禍,就被他美其名曰成“最重要的責任”。記得有一次到一個深魚塘裡網魚,一種頭尖尖的、全身紅褐色的毒蛇來吃他的魚,他就用魚叉和蛇展開了搏鬥。謝德仁清楚的記得那是在一個瀑布底下,一棵大樹旁邊……
聽他歡快的說起這些趣事,我很難想象這是一個用手叉着雙腳走路的孩子的童年,并且居然就這般調皮的保持着一路領先的好成績。
于是我問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俗氣的問題:您一定是個樂觀的人吧?而他答:我不太知道自己是不是樂觀,隻知道自己是一個愛讀書愛思考的人。樂觀或者不樂觀可能需要一個過程:在一個人二十歲之前,性格還可塑的時候,通過各種客觀事件的撞擊,可能你會朝着一個方向轉變。他說“樂觀是有基礎的,這個基礎是挫折,或者隻是生活裡的辛苦經曆,它會讓人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發展,就象自卑一樣,它有可能使你更加自卑,也有可能讓你以一種自傲的方式表現出來,然後再回到平易的層面”。
“兩歲時的這一場病痛讓我很辛苦,比如走一段長路會出很多汗,我小學五年級時到鄉裡讀書,要走七裡路,每周回一次家,返校時還要帶上家裡給準備的一桶腌菜和米,我用手扶着腳走路,走多了就會很疼。“而在謝德仁看來,這些肉體上的痛苦或者不堪隻是成長路上的細碎瞬間,過去了也就忘記了,粗線條來看,自己的人生軌迹還算非常順利。
而無論如何,幼年時的那場災難性病痛,對于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構得上是一種挫折了。盡管回憶可以輕描淡寫,但我想,需要用手扶着腳來行走的日子,如果貫穿了人生中懵懂的童年、脆弱的少年和桀傲的青年時代,如果貫穿了一個人整個的成長歲月,那麼這種辛苦的經曆就不僅僅是肉體上的痛苦,可能更深刻的是來自内心的一次次掙紮與平複,心志就在這樣的曆練中變得日益堅強與平和。這是命運的無奈,也是上天不同尋常的賜予吧。
很多人說到類似的人或事,都喜歡用“身殘志堅”這個詞,可我總覺得它隐含着一種不讨人喜歡的功利,而謝德仁笑笑說:你不喜歡可以不用。他認為“身殘志堅”可能更多的說的是一種無可奈何,而自己的心态基本還是正常的,盡管跟别人不同的這種意識還是有的,也無法回避。隻是越往上讀書越覺得:對自己來說,讀書可能是一條比較好的出路,可以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現狀,改善自己的生活和處境。
工作是興趣所在
謝德仁高考的第一志願報的是企業管理,第二志願才是會計。現在他主要研究新制度經濟學、傳統經濟學和企業理論與會計交叉的一些東西,但主教會計。他解釋說,新制度經濟學主要是從制度的層面或以制度和交易成本為工具分析制度,或是經濟生活的遊戲規則以及人跟人交易的規則。他将其劃分為兩種:一種是人跟自然的關系,就是生産,一種是人跟人的關系,也就是交易。有時候兩種關系會交叉在一起,比如車間主任給一線工人下的生産指令,就是生産和交易這兩種關系結合在一起。
他說他所做的研究簡單說來就是什麼樣的規則能降低交易成本,提高交易效益。而會計是理解商業生活很好的一個工具,是一個鏡頭,透過它會将商業生活看得更加清晰和透徹。它有高度的綜合性,權威性,和别的工具不同,會計關注的是很多點,是對生産的一個總結。
擁有國内老牌會計系的廈門大學後面靠山,前面是海,在這個依山傍水的美麗校園裡,謝德仁完成了他從本科到博士的完整教育,打下了紮實的基本功。畢業後,因為喜歡在學校裡做事,于是到清華經管學院做了一名會計系教師。在此期間,他到新奧爾良做過一年的訪問學者,那裡的氣候很像廈門,整個城市都淹沒在綠樹花草中,沒有紐約的喧嚣。一年的海外生活豐富了他的人生經曆,讓他充分體驗了美國人的效率和信用,英文也得到了很好的鍛煉和提高。
謝德仁樂度教書生活,他對教師這份職業的評價也很平實質樸,并沒有人為的給它籠罩上諸多讓人豔羨的光環。他說我站在講台上沒有太多的感觸,隻是覺得不僅要讓學生們掌握一門知識,更要讓他們把這種知識打通,形成一種思維,甚至把自己對人生對世界的各種感受有意無意的傳遞給學生,并試圖影響他們。
他還說:其實每個人都是有曆史性的,在當時的環境下有一個良心的底限,在不觸這個底限的前提下養活自己甚至給别人提供幫助這就很好了,當然良心的底限可能每個人不一樣。
據我所知,學生們對他們的謝老師的教學評估很高,每一項上面都有一個甜甜的笑臉。也常常看到有學生圍攏在他的身旁讨教問題,或是在偉倫大廳的長沙發上,或是在上下課的路上,謝德仁悠然享受着這種融洽的師生情誼,在他看來:教學本身就是一種服務,把知識傳授給别人,對自己來說也有一種快樂,當學生從不懂到懂,看出他真的領悟了,為師者内心深處就有一種喜悅,這種喜悅很特别。
人應該有信仰
為什麼會談起信仰這個話題,連我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依稀記得他說:他安徽老家的新房子,是八十年代之後蓋的,以前那裡是一片菜園,他常去撿一些石子之類的在地上練習寫字,菜園之前曾經有過房子,而房子之前可能又是菜園或是荒地,也許再過一百年,那個地方又變成了菜園,就這樣菜園、房子、房子、菜園的不斷輪回着。
說這話時,從四樓望去的天空沉靜而高遠,像一塊碩大的幕布,塗抹着冬日下午特有的黯淡,不遠處的工地上傳來叮叮當當的聲音,又一棟新的建築即将拔地而起,而靈魂仿佛也在這清脆的叮當聲中穿透了時空,隻是轉眼之間,就将過去與未來對接,恍然之中,我聽到心底有一個聲音在問:我是誰,從哪裡來,将到哪裡去……
是不是人類最初的信仰需求就是因此而生,我不知道。但清楚的聽謝德仁說人是需要信仰的,需要有些時候,面對着浩瀚的星空去發問。他還說信仰其實是人對自然以及對其它事物的一種發自内心的原始的敬畏,這種敬畏不需要理性的成本收益比較,比如我們敬畏法律,就會讓我們在做壞事時有所恐懼,會對日常的行為起到一種約束或是導向的作用。而如果沒有這種敬畏,我們的内心就會像一匹野馬,并且是奔跑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由于缺乏心靈深處的安全感,就必須把自己搞的很忙很累,晚上還要去燈紅酒綠。當需要為生計奔忙的時候,還有一個短期目标,一旦富足了,空閑下來,眺望星空時就很容易變成虛無主義者,覺得人生沒有意思,甚至迷失自己,像一粒塵埃,會感到莫名的悲哀。
是啊,對自然保持敬畏,我覺得這是我所聽過的對信仰最美妙的解讀,敬畏風吹樹葉的聲音,敬畏花開鳥鳴的節奏,敬畏大地始終如一的寬厚與沉默,還要敬畏萬物生靈的天性和衣衣帶水的情感……
希望商學院學生更多的朝知識分子的方向發展
謝德仁把給本科生上課比喻成播種,不期望所有播下去的種子都能發芽,但隻要有一兩棵發芽的種子他也知足。他說:“如果說中國人的為人原則要像古代的錢币一樣,講究外圓内方,那麼我希望我的學生内方的邊長能夠盡量大一些”。
在謝德仁看來,“知識分子”是一個很高尚的人群。他解釋說:我說的知識分子是西歐的那種在野知識分子,他們必須具有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應該對人類自身保持一種警醒,對自然持一種敬畏,對人類有一種終極的關懷,不是被社會和政府一些不良的東西所同化,而是能夠持一種批判和審視的态度,對弱勢群體要有一種責任感和關愛。他認為按照這個标準來衡量,自己頂多是沾上了一點知識分子的邊兒。
謝德仁認為中國傳統上給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較窄,自古儒家就奉行忠君,雖然有天和地,但是在現實世界裡,君是最現實和最重要的,在長期的中國社會裡,一直是儒表法裡,對知識分子的打擊力度也很大。他說一個社會如果更健康一些,更包容一些,那麼知識分子的生存空間就會更大一些,社會的可持續性也會相應的更大。中國目前正在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民主化進程也不斷推進,在這種日益開放和民主的社會環境裡,作為商學院,他希望培養出的學生能更多的朝着知識分子的方向發展,也就是對人文有一種終極關懷的現代商人。
他進一步解釋他對這種具有人文終極關懷的商人的理解:不是人們通常會提到的那種儒商,如“家國天下”之類的,有這些含義但不止于此,他認為“家國天下”還是中國古代儒家的東西,而儒家不具備知識分子的特質。中國長期以來是以血緣為基礎來構建人際關系網絡,建立社會交易規則的,從血緣再到地緣,所以中國人的信任半徑很窄,而市場經濟需要一個很寬的信任半徑,所以我們要重新創造基于整個社會制度的成文或是不成文的規範,形成一個新的信任環境。
聽他講這番話時,我想起曾在一本書上看到說:徽人最可貴的可能就是思變的精神。 以徽商為例:徽州之所以稱雄商界數百年,成為全國十大商幫中之翹楚之一,是與它賈而好儒的本質特點分不開的。
因為有了這樣的思想或是追求,謝德仁的課堂上就經常可以聽到一些人文的東西,他上課時也樂于和學生讨論這些話題。他說:盡管學院目前也開了一些人文方面的課程,比如商業倫理等等,但這不是靠一門課來支撐的,他覺得應該形成一種整體的環境,并非刻意營造,更多的是無形無意的烘托。
問及他的學生是否同意他的觀點,他的回答又頗令我驚訝。他說:有一部分人同意,但有一部分可能已經比較世俗,很難改變了。在謝德仁看來,人與人在内心深處是無法真正溝通的。他說每個人成長的環境不同,經曆不同。同一塊糖,每個人感到的甜度會不一樣,面對同一個微笑,感受到的溫暖度也不一樣。他認為人是聯合起來創造物質财富的,所以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并不需要到精神層面,到靈魂上去。
未來商學院應該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兼容
作為學院的一名年輕老師,謝德仁也常常跟人讨論将來商學院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因為現在有很多的咨詢公司,也在做商學院教的那些東西。謝德仁看來,商學院未來的發展要創造知識,提供思想,而不是簡單的普及和傳授知識,他對理想商學院的想象是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兼容,多樣性和知識性并蓄。他認為至少今後在學院中開辟出一塊空間,讓這些關乎人文和原創性的東西能夠生存并成長,倘若如此,他覺得才會成為學科前進中的一個火車頭,這樣的學院才更有品質。
對于處在轉軌經濟時期的中國社會,謝德仁認為職業責任教育也應該是商學院教育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是社會發展的一種趨勢。他說:我們的學生要成為職業人,就要勇于并且能夠承擔他們的職業責任,如果人人都能在其位謀其事盡其責,那麼這才是一個成熟的社會,才是一個成熟的商學院的基礎,謝德仁對學生要求比較嚴格,是要讓他們學會對自己負責,而對于他自己來說是盡到職業責任,對得起自己的職業良心。
采訪行将結束時,謝德仁提起他常對學生們說:如果你有比較遠的困難,最好的辦法就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那麼這一天遲早會過去。人的煩惱跟自然規律一樣,有高潮也有低谷,高漲時給自己一份警醒,低谷時讓自己心緒平靜。換句話說就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經驗之談,但從他的身上,的确看到了一個知識分子在思考時自由超脫的一面,以及在工作時盡心盡責執着追求的另一面。也許在他看來,我們之間的交流遠沒有達到精神的層面,或者隻是在做這種嘗試,真正的内心世界是别人永遠無法碰觸的,或許雖然觸到,也像點水的蜻蜓一樣,濕了濕翅膀又很快的飛走了。
後記:這是拖得最久的一篇采訪,決定加班趕出來的那個晚上,走在去辦公室的路上,昏黃的路燈下,一輛自行車載着一對青年男女迎面駛過,初夏的微風中留下他們開懷的笑聲,回頭望去,車架上翹起一根熟悉的拐杖,“是謝老師夫妻”----我會心地笑了。擦肩而過的瞬間,我已分享了他們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