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華:用夢想書寫别樣年華
——訪清華經管學院企業戰略與政策系教授王以華
到達王以華老師的辦公室的時候,她正在邊打電話邊擦桌子,忙碌中,還用笑容對我們的到來表示了歡迎,舉手投足間帶給人熱情而又端莊的感覺。
我們的談話這樣開始:“您是2001年來到清華經管學院的,大家很希望對你有更多的了解。”
回歸清華,歸屬清華
王老師回答說:“我非常感謝BETVLCTOR伟德官方网站、經管學院、管理系的領導和同事在我55歲的時候接納了我,讓我融入了這個優秀的集體。我在這裡很愉快。”
她接着微笑地說:“其實,清華對我并不陌生,因為我出生在昆明西南聯大,我的父親王玖興和母親範祖珠曾分别是解放前清華哲學系和心理系的講師,我的先生是清華的教授,兒子也是清華的學生。我一直對清華抱有深深的認同感和親切的歸屬感。”
不過來到清華,王老師也經曆了一個适應的過程。以往,無論國際國内,學生對她講課的評價都很高,但是在清華第一次上課,一些MBA同學就表示了不滿,這對她無疑是巨大的震動,也非常尴尬,不理解究竟是怎麼回事。後來,負責教學的院長和系主任親自去聽課,幫助分析原因,使她明确了問題所在。“首先,我沒有針對清華學生的知識結構,及時調整教學内容。例如,我原來講戰略管理,先講系統理論,用系統觀統率整個課程;而清華學生已經掌握有關知識,所以會感到重複。其次,我沒有針對清華學生的職業背景,減少傳統企業的案例,增加IT行業或新興産業的案例。第三,課件制作不好,PPT課件采用了很多鍊接,沒料到發給同學以後,上百張片子排列混亂,讓學生理不清頭緒。” 說到這裡,王以華老師笑了起來:“當時,課程内容、案例選擇、課件制作都有問題,總之就是夠我改的了。我犯了一位老師最不應該犯的錯誤,即事先沒有認真了解教學對象。不過這次經曆使我認識了清華經管嚴謹與務實的教學管理風格,理解了清華經管為什麼能夠後來居上的真谛,對我則是一次超越自我的寶貴機會。現在,我基本适應了。我希望越做越好,不辜負清華對我的信任。”
談到2001年來清華任教的變化,王老師說:“雖然我已經不像剛畢業的學生和年輕人一樣有激情,但是我也希望挑戰自己,超越自己。人長時間在一個環境裡,容易産生惰性。況且,這次到調動是我學術生涯的最後機會了。”王老師銘記母校中國人民大學“實事求是”的優良傳統和老師對自己的培養。她希望從BETVLCTOR伟德官方网站嚴謹的理性思維和做事風格中獲益,融會文科和理科的研究方法,時自己更完整。
童年經曆點燃外交家夢
詢問王老師對教師職業的想法時,王老師說,其實她原本不想當老師,也并不喜歡經濟。她的夢想是成為一名外交家。
“1947年,父親參加出國留學考試獲得英愽獎學金,1948年,剛兩歲的我和弟弟随父母到達瑞士,一直到1957年回國。小時,父母對我們的唯一要求是:在學校好好學習,在外面有禮貌,不給中國人丢臉。但是,見到穿着幹淨、有禮貌的東方孩子,外國人總是問:‘你們是日本人嗎?’這樣的詢問深深地刺傷了我幼小的心靈,我日夜盼望着祖國強大。”
雖然民族自尊心受到傷害,但瑞士人民給王老師更多的回憶還是樸實、友善和博愛,她把瑞士稱為自己的第二故鄉。“從1949年國民黨到了台灣以後,獎學金停發,父母靠勤工儉學維持學習和生活。每到聖誕節,教會組織很多家庭給予别人無私的幫助,我們常常收到他們親手編織的毛衣。”
至今不能忘懷的還有一位被王以華稱為“智慧而又博愛”的老師。“當時我們就讀的基督教學校以德語為主,但開設了一個法語班,Dorier先生為小學一至六年級的所有學生(教室裡每個年級一列)教授所有的課程(數學、語文、自然、地理、曆史、體育)。這位老先生非常關心和了解他的學生,對教學一絲不苟,深受孩子們的尊重。他尊重我們,尊重中國文化。我十分懷念全班同學在燭光下輪流朗讀文學名著“悲慘世界”的時光。是這位老師在潛移默化之中奠定了少年時是非觀的基礎。”
“1951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在瑞士成立大使館以後,我的父母是毅然更換了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的唯一留學生家庭。當時,西歐各國對中國實施封鎖,瑞士是中立國,成為中國深入了解西歐各國政治、經濟、軍事體制的唯一通道。父母為使館翻譯了大量文獻資料。許多海外資料郵寄到我家,再由使館的外交官傍晚時來取,或者我們送到伯爾尼大使館。這些外交官是我少年時見到的第一批中國人,他們的言行舉止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我想,這大概就是國家的代表吧。這也許是長大以後夢想成為外交家的原因。”
“1954年,周恩來總理到日内瓦參加聯合國會議,使館向他彙報了父母的工作和他們回國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願望。當時,父親已經取得瑞士福利堡大學的博士學位,并且任教,學術前景很好,但是他毅然放棄了。他接受了老師馮友蘭先生的邀請,1957年,在周總理的親自關懷下,路經布達佩斯和莫斯科,帶領全家回到祖國。當火車駛進滿洲裡時,列車裡響起祖國頌,我們都激動得熱淚滿面。”
青年求學改變最初夢想
1965年,報考大學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前夕,講究出身背景的年代。王以華的親屬中有很多海外和台灣的關系。父母肯定地告訴她是做不成外交官的,既然喜歡外語,就考北京大學,以後做一名外語教師。“那個時候我很犟,就是不願意當老師”,一邊說,王老師爽朗地笑了起來。或許她正在比較當時的想法和現在實際的矛盾吧。我追問了一句:“現在做了當時很不想做的一個職業,感覺如何?”王老師再次笑着說:“沒那麼糟糕。也可能是因為父母都是老師,我的血液裡也遺傳了這方面的基因吧。”
既然王以華老師現在覺得做教師是一件幸福的事,那麼在我們看來,當年外交夢想的破滅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由于種種原因,王以華老師最後考上了第二類志願的最後一個選擇——北京經濟學院,學習勞動經濟學。“那時候我一點都不喜歡學經濟,乏味的要命。”語氣中,似乎還能聽出當年的無奈,當然又是一陣相同的笑聲,緣于相同的初衷與實際相悖的矛盾。
入了大學以後,王以華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從小到大,讀書,上大學,對她來說本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然而,來自農村的同學有些竟是全村第一個大學生,全村人湊錢為他買了一床棉被。
後來,趕上文化大革命,整個社會是大運動、大動亂、大動蕩。王以華老師笑聲中對當時的概括是“當時的紅衛兵很活躍,到處煽風點火鬧革命。”20歲的她和幾位同學組成了一支紅衛兵小分隊,從北京到武漢,從武漢到宜昌,從宜昌又乘船到重慶,然後沿着當年紅軍長征的路線,跨過烏江,路過遵義,步行串連到貴陽,走了14天。與當時動蕩的環境相反,她們經過的山野村莊卻很平靜,農民照常在田間勞作。正是這些普通而又平靜的農民,給了王以華新的人生啟示。
有一天走到一座高山,他們每人拄一根竹竿艱難地往上爬,後面的農民,從10幾歲的小孩到50幾歲的老人,背上還背着煤,卻嘻笑着從後面超越了他們,讓他們很難為情。但是,到了山頂,他們發現一個姑娘正在等着。原來,是農民隊伍裡的長者發現天快黑了,怕他們們迷路,故意留下一個人。姑娘領着他們在狹窄的田間小路穿行,如果沒有人帶領,很容易一腳踩下去。到達村委會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他們躺在稻草裡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完成任務的姑娘沒有說什麼就走了。村民們默默無聞的樸實善良深深地打動了王以華。
又有一天,他們走進村莊時,天已經完全黑了,而村長還沒有回家。原來,他帶着壯勞力到山上挖白薯還沒有回來,而全村還在等着吃飯呢。但是,他們還是把最好的東西端給了學生。
到了烏江,他們拜訪了當年為紅軍擺渡的老艄公,在遵義見到了為毛主席縫羊皮背心的婆婆。這些人很平實,隻是在學生們的詢問下做簡單的回答,并沒有把這些當成什麼光榮偉大的事情。王以華老師回憶當時的想法:“要是我做了這些事情,那一定為自己記一個巨大的功勞簿,會到處跟人炫耀。為什麼他們如此平淡呢?我不禁想起魯迅的話:隻有知識分子才會到工農面前去懸賞。這次經曆對我震動很大,我忽然間清醒了,我要做他們之中的一員。如果說以前,我深深熱愛自己的祖國,從此,祖國人民在我心中頓時變得鮮活了,他們如此樸實善良,還如此貧窮。我下定決心要為這片土地做一些什麼。”
1970年畢業後,王老師被分配到天津儲運公司工作。8年裡,當過維修工、搬運工、工會幹事和團委書記,但沒有機會接觸業務。這期間,她在勞動中用正直誠實的态度,收獲了工人的信任和青年的友誼,但是她始終為自己沒有機會好好讀書而遺憾。1978年,改革開放後國家第一年恢複招收研究生,渴望學習的王以華選擇了中國人民大學。王老師還記得當年去報考的時候,已經是報名最後一天,選擇了當時的一個冷門專業——企業管理。被王以華老師評價為“冒險”的考研最後成功了。1981年,王以華老師獲得了文革後中國人民大學首批經濟學碩士學位。
國際交流拓寬了心胸與視野
經過中國人民大學三年的學習,王以華在畢業之後留校任教,并被立即送到法國進修歐洲經濟。為了研究企業管理,她在暑假參加了法國管理教育基金會主持的博士培訓班,取得了優異成績,可以任選法國四所商學院(包括HEC)之一,繼續攻讀戰略管理博士學位。但是母校希望她盡快回國執教。面對責任與機會,她最終像當年的父母一樣,選擇了前者。
用兩年的刻苦學習,王以華老師獲得了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法國南錫歐洲大學中心的歐洲經濟學碩士(DESS),另一個是法國巴黎九大的管理學碩士(D.E.A),直接進入博士論文階段。然而遺憾的是,回國以後精力分散,完成論文的宿願最終沒有實現。
1986年,一次偶然的機會帶領王以華老師進入了管理咨詢界。當時,聯合國工業發展組織與中國企業管理協會、法國ESSEC管理學院設立了聯合培養中國管理咨詢顧問的項目。王以華老師開始擔任考官翻譯,然後被吸收為項目翻譯,到法國巴黎參加管理咨詢培訓。1987年,她獲得了這個項目頒發的管理咨詢師證書,走上了管理咨詢的道路。至今,她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管理咨詢經驗,深刻了解了在改革開放的曆程中,中國企業的困難與輝煌。
90年代以後,王以華老師先後在法國南錫商學院(ICN)、蒙特利爾高等商學院(HEC)、法國巴黎高等BETVLCTOR伟德官方网站(ESSEC)等著名商校訪問并執教。
多次出國學習訪問以及在歐盟的實習經曆,使王以華老師接觸到了一批有廣闊的國際視野、堅實的學術功底、開放的思維方式、又很有愛心的學者和官員。他們能夠理解和尊重其他民族的文化與尊嚴,願意真誠地幫助别人。他們的世界觀影響了王以華老師,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她的思維方式。她内心深處那顆堅硬的“中國”核,學會了向整個世界包容與開放。
多年學術積澱建新論
科研、教學和咨詢是王以華老師事業的鐵三角。
王以華老師非常關心我國管理咨詢業的發展。她把管理咨詢行業比作企業治病強身的醫生,對企業健康發展至關重要。但是目前行業剛剛起步,行規還沒有建立,她希望在促進行業健康發展方面做一些事情。
2003年以來,她與香港管理咨詢學會合作,研究中國大陸管理咨詢顧問的素質标準(知識、技能、道德水平),這項研究參照國際标準,結合中國實際,征求了100位中國企業家和100位中國咨詢顧問的意見,研究成果被2005美國管理年會(AOM)錄用。
在此基礎上,她又研究了管理咨詢業的客戶滿意标準。對100位中國企業家的調查結果反映,咨詢過程中的知識、技能、道德水平,與咨詢結果的科學性、可行性、針對性和收益性,構成了一個科學的客戶滿意評價模型。
王以華老師還準備研究咨詢組織的運行體制,知識積累等問題,為管理咨詢從業人提供可以借鑒的最佳實踐,并參與管理咨詢顧問的培訓認證。
王以華老師有信心借助國際、國内管理咨詢界的力量,建設好管理咨詢課程。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是她相信同學們和社會都需要這樣的課程。“當前,學生之所以找工作困難,是因為社會感到他們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不夠強。這是教育産業鍊的薄弱環節。如果教育不僅傳授知識,而且切實培養學生理論聯系實際的能力,就能夠幫助學生更有效地面對社會需要,體現他們個人的價值。管理咨詢課程正是引導學生在學習理論之後,把書本知識融會貫通,解決實際問題的過程。”她希望清華經管學院在全國的商學院中先行一步。
在戰略管理領域,王以華老師集中精力推進了幾項研究:其一是與法國HEC商學院合作,研究中國企業跨國經營的組織條件與組織創新;其二是投入“中國式管理”的研究;第三是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組織免疫”。
後者的提出是王以華老師從重病的父親得到的啟發。2003年,父親患白血病不幸病逝,使她意識到免疫系統是何等重要。當人的免疫系統自身發生疾病時,對生命的威脅是無可估量的。這使她産生了這樣的疑問:企業是否也存在免疫系統?如果有,免疫系統失效的後果是什麼?查閱國内外資料後,王以華老師發現國内最早提出這個概念的是導師、中國人民大學的李占祥教授。他在“矛盾管理學”一書中,曾用一頁的篇幅專門談到組織免疫力。但是還沒有人對這個概念進行系統的闡述和科學的驗證。王以華老師決心沿着這個方向繼續研究下去。
課題組正借助哲學、醫學、管理學、系統科學等理論,建立組織免疫理論的假設框架。首先,以研究組織免疫的定義、功能、結構、運行機制為核心。同時,探索組織健康(免疫系統捍衛的客體)、組織異己(免疫系統抵禦的客體)、組織疾病(異己侵擾的客體)等概念與組織免疫的關系。然後,通過案例研究和實證研究,驗證和完善所有的假設。
面對人生又一次挑戰
王以華老師一生中得到了太多老師的恩典,因此渴望成為一位好老師。“我父親一生難忘清華哲學系的金嶽霖先生,1947年的一天,冒着漫天大雪摸到普吉院,給患了肺結核的父親送去了他剛得到的稿費。此後,父母能破例帶着兩個孩子出國留學,也是金先生向當時的教育部特别申請的結果。”她希望像自己的導師李占祥教授一樣,為學生創造良好的調研條件和成長環境。但是,她總擔心身體和思想跟不上時代的發展,跟不上年輕人進取的願望。所以王老師總在提醒自己:“鍛煉身體,調理健康,吐故納新,超越自己,突破創新。”
王以華老師在談話中,會用音量和笑聲來表達當時的情緒。在她談到海外的求學、生活經曆時,聲音放的很低,回憶到當時給予了美好時光的故人,有時還會熱淚盈眶;而在談到國内的學習生活,即使是無奈放棄理想,工作得不到肯定,也是爽朗地笑着,我想,這就是緣于歸屬感帶來的安定,也是對未來和自己的信心。
在采訪結束時,王老師為我們描述了一次迎着夕陽飛行的場景:夕陽釋放着燦爛的餘輝,染出一片絢麗的霞光,把天地融為一體,然後漸漸離去,期待着第二天紅日再次升起……。她頓然醒悟:年已60歲的這一代人,既經曆了改革開放前三十年,又經曆了後三十年,如果能融會兩個時代的精華,奉獻給未來的三十年,生命怎麼會沒有價值?況且,自己每天都與“明天的太陽”在一起——“我不是很幸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