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新敏、王昕冉、慈建棟 | 文

2019年1月3日，“嫦娥四号”成功着陸在月球背面預選着陸區，并通過“鵲橋”中繼星傳回了世界上第一張近距離拍攝的月背影像圖，實現了人類探測器首次月背軟着陸，開啟了人類探索月球新篇章。“嫦娥四号”降落月球時的第一眼畫面，是由探測器搭載的降落相機光學鏡頭拍攝的。

降落相機光學鏡頭不僅是“嫦娥四号”觀看月球的“小眼睛”，同時也能幫助“嫦娥四号”判斷月球表面的地貌情況，避開那些危險地帶，選擇安全的着陸位置。而生産這隻小眼睛的，是來自甯波一家專業生産顯微鏡和光學元件的光學企業——永新光學。“嫦娥四号”降落相機光學鏡頭不是永新光學第一次為我國的探月事業做出貢獻，早在2012年，永新光學就成功為“嫦娥二号”制造出監控相機鏡頭，2013年再次為“嫦娥三号”制造降落相機鏡頭。

永新光學成立于1997年，是我國儀器儀表行業協會副理事長單位、光學儀器分會理事長單位和光學顯微鏡國家标準制訂單位，年産十萬餘萬台光學顯微鏡和數千萬件光學元件組件，是徕卡相機、德國蔡司、日本尼康等國際知名企業的核心供應商。

永新光學多次參與國家重大項目，承接國家重點研發計劃和重點專項，2017年憑借其光學顯微鏡産品入選國家制造業“單項冠軍培育企業”， 2019年永新獲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2021年成功通過複評升級為國家制造業“單項冠軍示範企業”。

回顧永新光學的發展曆史，可以看到一條清晰的階梯式技術學習路徑(圖1)。從早期向領先客戶學習基本的生産工藝與産品設計知識，到與高校院所進行産學研合作學習新産品開發，再到參與國家重大工程進行研發學習來探索前沿技術。通過多來源的技術學習模式，以及在不同發展階段主導學習機制的及時切換，永新光學逐步實現了技術能力的飛躍，産品從功能單一的低端顯微鏡擴展到光學顯微鏡，自身也從加工光學元件的小企業成長為一家為嫦娥人造衛星制造多款光學鏡頭的冠軍企業。

起步（1997-2007）：向領先客戶學習

永新光學的前身是甯波光學儀器廠，該廠早期是一家以眼鏡為主營業務的集體企業，雖然也生産顯微鏡，但因為起步晚，産品單一、功能簡單，技術相對落後。1997年，中國香港知名企業家，被譽為“世界毛纖大王”的曹光彪先生出資1050萬元，甯波光學儀器廠以廠房、生産設備等作價出資700萬元，雙方共同設立“甯波永新光學儀器有限公司”。永新，寓意永遠創新。當時公司隻能生産單一品種的低端顯微鏡，以銷往東南亞為主，年銷售額不到2000萬元。

1997年，亞洲金融風暴使永新光學在東南亞的銷售額銳減，員工的工資幾近發不出，員工們擔心會發生大規模裁員，這時永新光學管理層站了出來，“我們不會裁員，工資發不出，我們來墊付!”穩定住人心的同時，管理層也召開緊急會議，對永新光學的現狀與發展進行了激烈讨論。管理層在讨論中認識到，目前永新光學最大的問題是十幾年都沒有開發出新産品，幾乎失去了國内市場；并且由于産品結構單一，也不重視質量，産品更是難以打入歐美市場。管理層對永新未來發展最終達成了共識，一緻認為永新光學是有一定技術基礎的，必須且有能力開發出利潤相對較高的中高檔生物顯微鏡和光學元件，把産品銷往歐美等發達國家，這樣才會獲得生存空間。

那麼對于目前企業最欠缺的資金和技術應該如何解決？機緣巧合，摩托羅拉公司的采購總監來到中國尋求生産“光學激光讀取鏡頭”的合作廠商，了解到了永新光學。永新光學上下都十分重視，當時永新用全廠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輛拉貨的皮卡車把摩托羅拉客戶從機場接到了廠裡。根據客戶産品加工要求，全廠技術工程師熬了幾個通宵合作進行産品與工藝設計，最終設計方案令摩托羅拉很滿意，雙方當即簽下一筆幾百萬元的合同，也正是這筆合同幫助永新光學度過了亞洲金融危機。

這次經曆讓永新光學意識到，目前企業技術能力落後，資金積累薄弱，為行業領先客戶代工不失為一條快速成長的道路。自此，永新光學加大了與行業領先企業合作的力度。在與摩托羅拉建立了合作關系之後，又開始與尼康、萊卡等國際領先企業合作。由于顯微鏡和光學元組件具有高精度、多品種、小批量的特點，合作的形式主要是“以銷定産”，即根據客戶需求提供産品制造的工藝方案，并進行加工生産。永新光學在這樣的經營模式中與客戶保持着較高的粘性，訂單數量越來越多，不僅獲得了充裕的資金，更是通過“幹中學”實現了生産工藝的穩步提升。

但永新光學清楚地認識到，企業隻靠代工将永遠受制于人，當逐漸失去成本優勢時，将會被市場淘汰出局。1998年，永新管理層提出“緊盯市場，抓産品開發”的戰略。經過管理層的反複讨論，永新确立了堅定的企業經營方針：“加快企業結構調整，加強企業的内部管理，實施1658工程，實現市場的多元化。”功夫不負有心人，在确立了經營方針後，全廠上下同心，僅四個月就研制出第一代高檔生物顯微鏡，并且迅速獲得市場回報。在新産品的牽動下，永新光學初步形成了市場多元化的格局，國内市場以連續兩年翻倍的速度增長，國際市場不僅南美及東南亞市場穩步增長，還相繼開拓了歐洲及美國市場。2008年，永新光學全資并購了江南永新（前身是南京江南光學儀器廠），為進一步提升研發能力和市場競争力奠定了重要的技術基礎。

1997~2007這十年間，永新光學通過與萊卡、蔡司、摩托羅拉等國際領先企業的持續合作，積累了資金和技術，度過了亞洲金融危機，克服了創業起步難的問題，同時具備了一定的産品設計和生産能力，煥發出勃勃生機。但大霧仍未散去，多變的國際環境将對永新光學的前程帶來更多的未知數。

進步（2008-2017）：産學研合作中學習

2008年，美國次貸危機爆發，次貸危機使得光學行業原材料價格上漲，勞動力成本上漲，産品銷售價格降低，同時永新光學在北美的訂單數量驟減，與美國領先企業的合作變得困難。

僅僅依靠為領先企業進行廉價的加工與組裝産品無法使代工企業縮短與領先企業的差距，也無法應對多變的國際環境，代工企業的轉型升級刻不容緩。通過十年與領先客戶的幹中學，永新獲得了轉型升級的初始資源和技術知識，也獲得了較強的環境識别能力。

在次貸危機來臨之前，永新光學就啟動了戰略管理咨詢，制定了企業“基于精密制造”的突破型增長戰略，并建立起較為完整的流程制度體系，築起了一道防範風險的保護網。

當危機來臨時，永新光學對内實行“三多三新三提高”（一人多機一人多崗一人多技、新産品新技術新方法、提高員工素質提高生産效率提高整體效益）的“333”創新增效工程，從内部出發，提高管理效率。

在對外技術交流方面，永新與國内高校院所開展了産學研技術合作。高校通常掌握着學科的前沿知識，但生産技術與工藝落後；企業則有着先進的生産工藝，而研發方面相對薄弱。高校院所與企業的産學研合作，一方面高校院所可以了解企業的生産難題及技術需求，為未來技術研發指明方向；另一方面，企業可以充分利用高校的學科情報、圖書資料以及先進的實驗室，提高新産品開發以及技術攻關的效率，同時吸引高科技人才的加盟。

2010年，“嫦娥二号”人造衛星順利升空，其中永新光學與浙江大學聯合研制五年的監控相機鏡頭幫助“嫦娥二号”有了明亮的眼睛。這隻鏡頭在保證拍攝畫面的同時，還要承受火箭起飛時的加速度和月球表面惡劣的外部環境，對每一道工序的要求都非常高。雖然這隻鏡頭不賺錢，但提高了永新的研發能力，更是提升了企業責任感和使命感。在成功為“嫦娥二号”研制鏡頭後，永新光學于2013年再次與浙大聯手為“嫦娥三号”研制出了降落相機鏡頭。

嫦娥二号、嫦娥三号相機鏡頭的成功研制，使永新光學加快了通過産學研進行技術學習的步伐。永新與高校的合作從廣度和深度上都不斷提高，例如，永新先後與BETVLCTOR伟德官方网站、甯波大學等知名高校建立了合作關系，并且與浙江大學簽訂了“碩士研究生聯合培養協議”，共建博士後工作站，培養企業所需的科研人員和複合型人才。

2016年，永新與浙江大學、上海理工大學、複旦大學附屬醫院、南京醫科大學合作承擔了國家重大科學儀器開發項目“高分辨熒光顯微成像儀研究及産業化”，這是永新光學産學研合作中最大的受益項目之一。這款高分辨熒光顯微成像儀采用大數值孔徑物鏡成像、高速高精度X、Y、Z掃描技術、微分幹涉技術，以及數字化圖像顯示技術，可以四維全自動分析測量，可應用于腫瘤學、免疫學和細胞生物學領域，具有良好的市場前景，也為永新光學進一步切入顯微鏡高端市場打下了堅實基礎，由此永新光學于2017年獲得了工信部“單項冠軍培育企業”的殊榮。

産學研合作使得永新光學開發産品的技術領先性和質量可靠性大幅提升，在國内的認可度提高後，永新光學有了更強的底氣去面對國際更優秀的廠商。2015年，在美國丹佛顯微鏡國際标準化會議上，德國方面突然提出要廢除四個與傳統顯微鏡相關的标準，永新光學在會上當即提出反對。标準，就是規則，如果被廢除，意味着中國每年就會有幾百萬的出口顯微鏡變成非标産品，永新等一批生産顯微鏡的國内企業多年所建造的技術基礎都要推倒重來。“不能廢除，标準可由我們來制定！”永新光學的聲音铿锵有力。會議主席在征求了在場各方代表的意見後，同意由永新光學主導這項顯微鏡國際标準的制定。随後，公司内成立了标準編寫專家小組，夜以繼日地進行标準的編制，并在2016年初的東京标準化會議上通過了初稿的審核。随後，在2017年11月柏林召開的“光學和光子學”國際标準會議上，這份由永新光學主導定制的“顯微鏡光學關鍵部件聯接尺寸”國際标準ISO9345通過了委員會審查。這是中國人首次在光學精密儀器領域擁有了話語權和主導權，有效提升了我國光學儀器行業的國際影響力。

穩步（2018~2020年）：重大工程項目中學習

2018年，永新光學成功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上市後，永新光學有了更加充裕的資金，也加大了研發資金的投入。2019年，永新光學與浙江大學聯合申報的“超分辨光學微納顯微成像技術”榮獲國家技術發明二等獎。同時，這項技術帶給永新光學的還有一系列發明專利，使永新光學建立起了自由超分辨技術體系。2019年，永新光學與浙江大學、甯波“五位一體”校區教育發展中心、浙江大學光電學院合作，共建浙江大學甯波研究院光電分院，打造出以永新光學為主體，以行業先進技術為導向，彙聚高校和研究院研發能力的深度産學研融合，為永新光學在國家重大科研項目中承擔好角色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截至2020年，永新光學先後承擔國家重點新産品項目5項，國家火炬計劃項目5項，企業研發能力快速提升。2019年，拍下“嫦娥四号”降落月球時第一眼畫面的降落相機鏡頭正是來自永新。

盡管“嫦娥四号”鏡頭不能商用，暫時難以帶來經濟效益，但參與國家重大工程使永新光學通過“研發中學習”在光學元件組件事業上獲得了高水平的技術能力，這又為永新在全球光學産業鍊中的位置提升提供了重要的能力支撐。例如，永新與徕卡、蔡司等領先廠商進一步加深合作，并被評為優秀供應商；永新于2010年在美國注冊了顯微鏡品牌耐可視，此舉促進了永新光學自主高端品牌的建設。此外，永新光學關注到物聯網、自動駕駛、人工智能、5G等新興技術的快速湧現，在夯實現有基礎業務的同時，也加大在車載鏡頭、激光雷達、機器視覺、人工智能類光學産品等新興業務的投入，并與索尼、寶馬、奧迪等優秀企業加深了合作，許多産品已預備量産的功能。

總結

從1997到2020年的二十多年間，從早期融入光學全球價值鍊的“幹中學”，到發揮産學研平台優勢的“合作中學”，再到積極參與國家重大工程項目的“研發中學”，永新通過對内外部環境的持續掃描、監控和審視，及時切換主導學習模式，形成了階梯式學習路徑，成功抵禦了外部危機的沖擊，企業收入和利潤逐年增加，老牌企業煥發出勃勃生機，自身得到快速發展的同時也推動了我國光學行業的進步，并提升了我國光學企業在全球産業中的地位。

本文受到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面上項目（批準号：71772097）的資助。

關于作者 | 彭新敏：甯波大學商學院教授；

王昕冉：甯波大學商學院國際商務碩士研究生；

慈建棟：甯波大學商學院企業管理碩士研究生

文章來源 | 本文刊登于《清華管理評論》2021年6月刊，内容有删減

責任編輯 | 高菁陽（gaojy@sem.tsinghua.edu.cn）